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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义儒魂

时间: 2020-11-27 08:57 来源: 市史志办 访问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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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想到袁继咸的墓会掩蔽在如此杂树丛集、荆棘凌挂的山窝里。

这是夏日一个炎热的下午,蝉鸟啾鸣,空气如凝。袁氏家族百年守墓人后裔袁春根一路挥刀砍,辗转到此处。一堆杂草四逸的土墓,没有墓碑,据说早被村民搬到水坝上镇邪去了,那里曾经溺死过不少人,之后平静了。

没有一个字的荒凉之墓,沉默着。我静立在坎坷草莽中,鞠了三个躬。无言地想象着土墓下的棺橔,棺橔中的忠毅公袁继咸。走过三百七十年了,他在想什么,他的后人袁春根的方脸浓眉,有他血性刚毅的留存吗?

(一)

北京,公元一六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午时,“清朝差一大人并五六骑就馆(袁继咸拘禁处),辞色厉甚。(袁继咸)知有故,遂面北叩辞先主(指明朝崇祯皇帝)。未至地,两手已为骑所缚,挟之马上,出城外东便门里许,至忠祠南,则杀而成其志矣。"被清朝廷关押一年多坚决不降的袁继咸,一死尽忠,血惊华夏。他唯一的儿子袁一藻,闻讯北上急奔父难,在时局未靖的道途中又被乱兵所杀。宜春横塘村袁氏族群,皆处悲愤之中。此时继咸父母俱在,母亲眼见子孙先后死难,其腹中痛楚人难测知,但他的父亲袁业汾却说:“取义成仁,夫复何憾!”一个乡村老教师,竟有如此见识,且又养育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儿子,英雄盖世,真是“夫复何憾”啊!“血性生来浑不改,寸丹留与报君知”。袁继咸少年时吟出的咏菊诗,又感动了当时多少读书人和非读书人啊!

袁继咸,江西袁州府宜春县横塘村人,生于1593年,字季通,号临候亦号袁山。他生于忧患之世,家境贫寒,父亲以课读为生,母亲操持家务,井臼炊厨纺织无一不勤,聊以养家。继咸天资聪颖,生性嗜读。横塘88岁的老支书袁春生说,袁继咸启蒙读书前,常喜听他兄长诵读,往往伫听数遍,即能背通,令人称奇。他在父亲指导下,刻苦向学,非圣贤之书不读,是精忠英杰必效,心向之,志趋之,深植孔孟思想本根,常养卓然浩气于胸。一时前哲正论师长言教,都能意会于心,生长于心,英姿勃然蓄势待发,风云亮眸志趣不凡。18岁走出六柳书院,19岁以全县第二名入县学成秀才。此后科考联翩报捷,总是名列前茅。31岁中举,32岁成为进士,登上封建社会功名榜的巅峰,进入中央机构任职,也开始了充满艰险与光荣的宦途生涯。风萧萧兮秀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个夏日的上午,我们还寻访了六柳书院旧址,在横塘村的西侧,数百年风光褪尽,书院竟然还在。一栋普通的院屋,周边有大树护持,斜径引进,堂屋古奥,后山隐翠。袁继咸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携走的不仅是乡村文化的营滋,更有千年传统的浸润,他的青春苏醒的心灵,也灌满袁氏族群的记忆与骄傲!

蜀郡太守袁京在1700多年前隐居到宜春北山,他抹去了袁氏四世三公的显耀光环,埋头研究《易经》,躬耕田野,探究宇宙人生真谛,高风亮节,令后人仰止。以其姓冠山冠水冠郡,袁山袁岭袁河袁州,其来有自,已历千年。其后世有一支子孙在元末时定居今横塘,但始迁祖却是南宋时的大理公袁孝显。此人博学,旁通形家阴阳学说,善视天文地理,且志不在宦涯,喜与泉石麋鹿为友。文天祥称赞他“崛起南宗,励志素丝”,素丝是对清廉者的称誉,所以文氏进一步称赞他“树德务滋”,必然能够使后人“长绵瓜瓞,百世本支”,预言宗族兴旺犹如瓜藤繁茂绵长是势所必然的事情。宜春袁氏人才辈出,风鸣鹤舞,为一县之盛,最高端的进士即有9人,横塘村就占了7个,即袁孝显、袁业泗、袁一凤、袁鲁训、袁继咸、袁继梓、袁起涛。

文天祥,恰恰就是袁继咸人生走向一个辉煌灿烂却又无比悲壮慷慨的雄伟坐标!

我们再把目光收到袁继咸进学成为秀才后,继续刻苦攻读的宜春县学来。他在县学或者在更大范围内袁州府城内外的游历,对他走向最后的人生坐标,提供了一些什么呢?所谓非凡之人,断必有非凡之举,而非凡之举,亦必有非凡的文化心理动因。古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袁氏则不乏叱咤风云之人。悲歌者,胸有块垒必然慨当以慷,须有所抒放啸逐八方;叱咤者气贯脏腑当然云卷云舒,欲有所作为心寄天下,袁继咸当是此类人物。

(二)

宜春县学依附于府学,在宜春城郊东门外。南宋淳熙年间县学脱出独立,迁到锦春门(小北门)对面的秀江北岸唐状元卢肇故居,面临清澈碧绿、鱼翔浅底、蜿蜒若带的秀江,对岸是号称铜墙铁壁的袁州古城墙。一座石桥飞架南北,片片竹排沿码头置放,时有钓船泛流而上。

县学的主体建筑其实就是大成殿,是祭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又称孔庙。此外,大成殿前两侧,还建有东西两排屋子,殿内外有讲堂舍,还立有教育学生的忠义祠、名宦祠、乡贤祠、状元祠,当然还有主管官员宜春县学教谕的公署。高墙环绕,南向开门,石狮守护,气宇非凡,其实就是古代所完整的地方学府。祭祀、讲学、研磋、办公、食宿浑然一体,故东西两门额分别镌有“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两块匾八个字,俨然浩然,神圣崇高,鸿鹄之志,兼济之术,仁民之心,澄清之意,皆在此处酝酿发酵、厚积欲发。

县学里的科目,按礼部规定,《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所谓四书,《诗经》《周易》《尚书》《礼记》《春秋》所谓五经和大明律是必学的。国家一级的太学国子监,还要学习音乐、数学、书法、射御、性理等更广泛的内容。以继咸的好学与志趣,还会超出这个范围,诸如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程朱陆王、道禅理心,乃至三皇五帝、太极玄微,他都会潜心钻泳,游逸其间,乐而忘返。最终又必会集聚于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的核心精神内。看看他当时及后来写抒的心绪吧:“开卷揖圣贤,须眉动素影……古人致远道,楼湛妙宁静。”时时警示自己励志苦读,不负年华,又豪气干云,回肠百折:“囊书佩剑,君子远游……临波却顾,我心却忧。”忧又何在?却是父母的恩教:“哀哀我父,教子忠兮…哀哀我母,教子孝兮。”儿女情深记的是父母的教诲,英雄气长抒发的却是铮铮誓言:“男儿志忠孝,耻读终南诗。”以至于烈烈义胆,光焰四射而不能稍抑:“肝肠嫉流俗……啸匣魍魑虚。”此类心绪意指,预告着继咸的主体意志和人生取向,应该也必然是在此期间发轫萌动。

从成为秀才游学县庠到中举,继咸有九年时间生活在宜春。

宜春古称多山,奇峰迭出,河流错杂其间;寺庙多见,每有名僧问世。攻读之余,继咸常与生死至交张尔公(即张自烈,明末清初著名学者)纵游锦绣河山。尔公是与县学同一条路的北门上水关人,熟悉宜春城乡。他们结伴而行,以不时切磋学问增益青年游兴。同登北岩盘桓李卫公读书石,上大袁山吟袁高士高风亮节结茅躬耕处,东出钓台观卢状元震山石碑,南游明月山入寺问禅,游历四方,采风问俗,尤能深切民间疾苦。县学门前的秀江桥,屡建屡圮,在他读书期间有10多年不能通行了,他深记在心。贵显后,他曾力倡修桥,并带头捐银50两。明朝袁州百姓税赋之重,远高于其他州郡,他亦埋藏心底。状元洲东南岭上的文笔峰,是袁州绅民亟盼本郡人才辈出,在天启二年修建,天启五年袁继咸即中进士,并成就一番事业。此等因缘引继咸与尔公步入这座高十丈、直径三丈且圆锥形尖顶的古塔,沿着新土铺盘旋而上的砖砌台级,登到最高第七层处,通过豁开的窗口,眺望秀江、洲渚、城郭,引清风徐来,观朗日澄照,蓝天白云,犬鸡相闻,眼晴必触而一亮胸襟必扩而一新,圣贤书英雄志,少年胆青春血,齐上心头;天下大势,家国兴亡,又必一并寄托,吐吟如许:“登楼瞰白云,江花飞杨柳。”“或纵鯨鱼游,或钓寒烟浦。”“云流大江阔,露滴鸣泉冷。……安得携短杖,高匡庐岭。”

此外,继咸的游历还常常逸出城外,前赴陌生又新奇的宜春南路多野。他远足小仰山的邓表峰,在山巅的紫云观、白云庵流连忘返,更是频繁去往南郊白马村的湖岗台寺,与僧人密切接触。在儒家积极入世精神的另一面,隐然遁世的佛老思想也对他颇具吸引力。发达后,他曾购下邓表峰和湖岗台周遭的田地捐给道僧寺庵。远祖袁京的风范无疑也影响了他的内心。

他求学的这个年代,偌大中华正在酝酿着天崩地裂的大事变:“流贼”即农民军八方蜂起震撼朝廷,满洲八旗也在山海关外与明朝军队鏖战不落下风,朝内宦官阉竖恶性膨胀撕裂着王朝的肌体,时不可测,危不可测!也正在这个时候,李时珍的巨著《本草纲目》刚刚问世,徐光启影响深远的《农政全书》亦已发行,这些经国济世的学问,袁继咸不可能弃之不问。此时,同龄人江西奉新宋应星正苦苦纠缠于科举考试,会试屡考不中,此后在分宜县学教谕任上撰写他的挚爱《天工开物》。他们肯定相聚闱场,但是否熟悉不能确定。这个雄心勃勃但又混乱、凶险、黑暗的时代,养育了这一批奇才,有伟大的圣医,有杰出的农学家,也有科学巨匠,当然还有如袁继咸这样精忠报国刚烈遗世的英雄人物。

这时的继咸,据尔公的记载,是一个极孝亲、极信友的青年,他苦读终日,从不拜谒达官贵人,远离并讨厌声色犬马。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衣服常常渍垢斑斑,无时间去洗涤,鞋子烂了也不管不顾。常常住在僧舍,更加节俭至无欲无求。因为成绩优秀,引起教官关注。他在自记中曾写道,朝廷巡官张公铨来宜春观风,特意多住三天来等见袁继咸,对他“奖期逾伦,有古国士之遇。”此时,继咸的灵魂深处在积累着千年仁人志士的吐纳,奔流的血液里在呼啸着代代国士贤哲的呐喊,他的人生理想灿烂灼目,一旦需要,他将义无反顾。

(三)

 1625年,袁继咸考上进士,时年32岁,功名不晚,踌躇满志。朝廷封给他行人司行人官职。行人,八品小官,品秩不高,地位不低,管的事却相当重要,如颁诏、抚谕、册封、征聘等,有声望,易升迁,官场上颇以得之为荣。继咸的第一趟长差是到西北去祭吊寿阳王,这趟差使应该说是很愉快的,他办差认真,工作出色,并得便顺途到贺兰山眺望塞外景色,“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塞上草原的空旷、苍凉、兵戎往事给了他强烈感受,心境新奇又凝重。此趟差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他办差令寿阳王妃颇满意,临行时为表心意把寿阳王生前珍爱的宝马送给他,袁继咸的态度是坚决拒之:“却弗受”。二是途经西安时,他的族侄袁一凤在此做太守,有权有势,逢迎者甚多,一凤想留他多住几天,以叙乡谊。但他“一宿即行”,不愿多留。一凤属下沿途都有馈赠,他无一不“拒之”,并说:送礼目的是为袁太守,并不是为祭吊之事。一眼看穿官场情伪,坐实众属下都是为拍太守的马屁踊跃献金,极讨人嫌。两件事足以见出继咸的风节,其实他这时囊中羞涩极需要钱。办完公差绕道回宜春,住在破旧的寺庙里,官员人等来拜见,非常不便。此时他的俸禄每月六石五斗米,大约也就只有七、八两银子。他向族叔鸿胪公袁业泗借钱“五十金”,买下城内青石街彭氏住宅,这才在城里有了个像样的容身之处。所以继咸贞洁到如此程度,而且终身不改初衷,令人敬佩。但他贞洁节俭,却不小气,后来官做得大了,手头也有点积蓄,他就慷慨地毫不迟疑地拿出来,如捐钱修秀江石桥,购置田产捐给寺庵等。

古人有言:贞必刚,洁则直。刚直是袁继咸的性格。入朝为官,他总以圣贤为表率,心系君王与天下,敢言敢为而绝不藏私隐奸在内心。1634年,明朝积累已久的宦官之弊并未因魏忠贤的剿灭而消失,反而嚣张狂妄不可抑止。大太监张彝宪总管户部钱粮,一时性起,竟然下达严令,凡藩臬以下官员来见他办事,都要行下属礼仪,也就是要下跪叩头。此令一下,舆情然,但却“一时无敢抗者”。此时的袁继咸,马上要到山西赴任管教育去了,本不关他事,完全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是上策,谁敢去惹那些变态奸恶的太监呢。但袁继咸不这样想,他连连上疏,直接冲撞张太监,放言:如内臣太监等竟然能接受各级政府官员的跪拜,世间将不复有廉耻,亦不复有气节。“国家觐典二百余年,未闻有此,可为太息也!”痛切之至,义愤填膺,皇帝也算明白,干预并取消了此事。有一段时间,继咸担任巡视职责,对京城内的邪狎奸恶之徒,绝不姑息,一旦发现必绳之以法,坚决打击。有个叫宋锡尧的小官,仗着与特务机构两厂头目某太监的权势,一次醉酒后打死了人。此太监派一个叫王永福的人多次找到继咸,告诉他不要上报这件事,意欲包庇隐瞒了事。袁继咸岂是这等人,回话“司谳者(管执法审判的人)以礼不以势!”一本奏了上去。此太监恨他入骨,每天想着法子要报复袁继咸。后来终于借着继咸监临会试之机,找茬把继咸的官职降了一级。袁继咸毫不畏惧,对挚友张尔公说:“余以执谪官(即以严格执法而被贬官),无所憾……”过一年宋锡尧案复审,因案情重要,崇祯帝亲自讯问王永福,王把事实吐露,并奏报当时袁继咸的态度和回话。皇帝才知道继咸执法严正随即下令复职并有所擢用。

明朝末年,天下将倾,乱象丛生,尤其官场腐败恶习积重难返,危机四伏。崇祯帝虽然聪明能干,却峻急偏狭,缺乏谋略经验,经常冲动之下造出冤狱。公元一六三四年七月,袁继咸任山西督学,主管全省教育。他在山西两年,重教化,办书院,奖拔人才,排解纠纷。他在晋阳办的三立书院,有学生三百余人,为了让他们读好书,继咸不辞辛苦,亲自下到斋舍,操持饮食供给、庭院卫生、卧起事宜,以至课堂纪律、教师德操。学生患病,他必去调治医药,问寒嘘暖,“师弟间蔼然如父子。”辛勤滋润,百般呵护,三立书院的诸生秋闱一试,金榜题名者竟占了山西全省的一多半,由此“晋文彬彬蔚起,收罗顷三晋之隽”。几近百年后,清朝名臣孙嘉凎为袁继咸曾孙袁起宗出书作序时说,他小时候就听老人讲袁继咸督学晋中时的廉明勤躬,“叹吾乡为公过化之区…国史所录父老犹能言真故。”但事有不测,其时山西巡按张孙振致书袁继咸求其办事,因其挟私,且贪贿昭著,继咸不予理睬。张孙振大愤,迅速勾结朝廷内臣诬告袁继咸在山西纳贿数万金。峻厉武断的崇祯帝,偏听偏信,马上下令速捕袁继咸,押送北京,打入大牢。顷刻之间继咸由教育功臣变为贪渎罪人,三晋震动,土民哗然。挚友张尔公闻讯,从南京赶到北京为继咸申冤,因为他坚信:袁继咸不是那种人!他在潮湿阴暗的狱中见到了袁继咸,面对友人的关切与焦虑,继咸慷慨陈言:死何足惜,只恐此身辜负了国家啊!正好此时其父亲大人的书信也到了狱中,信中劝慰:古人蒙难多矣,圣朝无冤狱,儿始终慎自爱。其时,继咸跪着读信,阅读此言,不禁悲从中来,涕泪长流,恸哭不已,尔公也随着悲伤落泪。刚直倔强的袁继咸,为何会有此一恸?是念及官场险恶,群小肆虐,圣上壅蔽,狱难方兴?还是哭为不孝,一味逞强,给父母家族带来忧难痛苦?又或是哭自己命运坎坷,祸福莫测,风云之际,山穷水恶?此可谓天地知心,人意难会,刚正之气每被邪风中阻,峣峣者易折,皎者易污,清明贞洁之难,难于上青天。为国谋忠之难,难于雪颠采莲。此哭,亦是哭国难未已,内衅方购,前事难卜,家国堪忧。忧君王棘丛之危,忧黎民水火之险,忧庙堂之将倾,忧狼烟兵燹将起于江湖,遍燃宇内神州。忧之痛之,能不放声逐泪一哭?此一恸乃忠臣之恸,千古之恸矣!

继咸冤狱,惊动天下正义之士。山西读书人及绅民人等一千余人,在京城奔走呼吁,伏阙上书,召集会,发传单,通贵显,八方呼救,上下澄清。同时揭露张孙振奸贿情事,宣示世人,令其暴露于天下,躲无可匿。此以张尔公上皇帝书最为得力:“然臣独间关万里,伏阙上书,濒危殆不悔……诚恐成(袁继咸)旦暮入地,天下万世谓朝廷以某御史蜚书杀某学臣。故敢触死代陈,冀幸湔雪,倘咸(袁继咸)复见天日,则国法信而人心服……伏惟陛下矜察。”促使崇祯皇帝醒悟,以贪贿铁证严惩了张孙振,终为袁继咸洗雪一清。在众学生欢呼中,继咸走出了监狱。

(四)

袁继咸走出黑暗的监狱,也从黑暗的官场傲然逸出。他刚正的声名流播遐迩,却显得有些孤洁、峻拔,并且寂寞。犹如严冬兀出的一枝寒梅,冷冷的沉默着,贞洁,又冷峭,令触之者心颜,视之者悸抖。其实他的心是灼热的,他挚爱并追求着心底神圣的理念,这便是千百年来圣贤熏陶下中国知识精英的节义理想。生命诚可贵,知识价更高,若为节义故,两者皆可抛。节义是什么?是品格,是境界,是自我净化的坚持,是忠诚不贰的彻底,是生命的至高价值,是使命的圣洁无比。一句话,是君国担当所系,更是生民安危所系。

只要涉及百姓的事,袁继咸必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公元1632年,他和袁州籍在京官员袁业泗、钟炌、张承诏、袁一凤、袁一鳌六人,联名向皇帝郑重上书,要求减派袁州府四县的辽饷税赋。

在当时这可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弄得不好是要杀头的。辽饷,就是明朝军队在辽东(今辽宁省范围内)与满族贵族武装对决所需的军费。此时明军一败再败,军费膨胀,逐年向全国各地增派,人民苦不堪言,但谁敢说个不字。军事形势紧张,战争压倒一切,社稷江山,那份量重得可以压死人。

而袁州府四县,宜春、分宜、萍乡、万载,本就是一个“僻处山奥,原高浮泻,稍旱则土壤焦灼,赤地连阡;稍潦则山溪暴涨,四郊皆壑"的地方,加上又处“楚蜀孔道,差役重繁”,小小府县,困疲已极。此外,由于元末明初的大混乱,官员错报,袁州百姓的赋税也即皇粮的负担,要比周边府县多到一倍以上。这里面既有劣恶官员的不负责任,也有至尊皇帝朱元璋的挟嫌报复。

朱元璋与陈友谅争夺天下残酷战争时的生死惨烈,刺激了朱氏对陈友谅属地袁州的愤恨,但袁州百姓何罪,要遭此荼毒?!

辽东战事升级,辽饷一再加派,袁州更加难以支撑,民怨沸腾。这个时节,要袁继咸此等人物不挺身而出几乎也是不可能的。其实,这并不是袁继咸的第一次。头一年,即公元1631年,袁继咸为这事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独自一人向皇帝奏了一本,强烈要求减免袁民负担。可能是时机未到,也可能是言辞激烈,皇帝驳了此奏,并差点拿袁继咸问罪。袁继咸自述事“几不测”,惊出一身冷汗。从这一次六人联奏的文本句子看,如“……袁民拊膺莫可奈何,嗷嗷一群膏血已尽,骨俱竭,……长此不已,闾阎半作丘墟,阡陌夷为榛莽,……真大可痛哭流涕者矣。”可以推知袁继咸头年独力上奏的疏章,其言辞会更激烈、更尖锐,必然触怒皇帝无疑。当然,这一次团结起来力量大,且奏章情辞恳切,析理透彻,有证有据,又有袁继咸前奏在前开路,终于打动了皇帝,批示如下:这所奏知道了,该部速行抚按,照亩均派。

上书成功,袁继咸终于为家乡办了好事。袁州百姓高兴啊,浮加给袁州府四县的辽饷减了下来,足足一万二千银两,保守的估计,明末一两银子至少可买200斤以上的粮食,也就是说,这笔钱总共可购粮近三百万斤!这是活命钱啊!多么惊人的数字!

透过此事,我们可以深察袁继咸的心底:民本惟重,君国为轻。他曾在《西城三祠记》中说:“神所凭依,将在德矣。”德是什么?“为民之诚之至也。”并进一步强调,即使城郭夷灭,井水淹没,祠堂“亦且散为寒烟,荡为冷风,而中独有耿耿长存者,为民之诚之至,不可掩而不可射如此夫……”如此气度与见识,不能不令我们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忠诚与至性啊!

明朝末年,天下糜烂,灾害、民反、战争、瘟疫、屠戮蜂起,人民处水深火热之中。恰恰此时,袁继咸被频繁调用,分别在武昌、郧阳、九江、扬州等地任职。此际多少明朝官员慑于形势,恐自身难保,哪有工夫去管百姓之事。独有袁继咸仍然一如既往,心无旁骛。1637年,他担任湖广参议,驻守武昌,后又分巡黄州等地。那时武昌私钱盛行,低劣不堪,官府和百姓皆苦之。袁继咸以雷霆之势迅猛出击,关闭铸造私钱大户36家,对其中首犯严惩不贷,枷锁示众。不准铸造私钱,更不准使用私钱,也就是说必须禁绝私钱流通。但袁继咸考虑到,私钱已大量散布民间,突然禁绝,手中仍有私钱的小民百姓必然受害,私钱一样是活命钱!于是他与百姓约定:四十天内可拿私钱到外地使用,但不能在本地使用,四十天后内外禁绝。这样就给了老百姓尽快出手私钱的时间,既沉重打击了铸钱囤钱的私钱大佬,又照顾了小民百姓的切身利益,可说是用心良苦,武昌一带百姓是拥护的。1639年,袁继咸移调扬州,虽然时间不长,但他风格依旧,用强硬手段打击大盐商渔猎多民。同时妥善接待上访乡民数千人,巧借其势逼迫职务在己之上的官员杨显名“按赃上闻”。手段严厉,迫使“奸人敛迹”。继咸自述为百姓“余心血殚矣!”离任扬州时,扬州百姓“啮指血,封城门,竖旗群”,阻行三天。继咸不得已乘隙夜间从水路登舟不辞而别。“两岸百姓号送,络绎数百里”,可见当时扬州人民对他的情谊之深。无怪武昌等地士民,在他离任后捐资建造专祠来铭记感恩,感恩继咸的功业,更感恩他的廉明德范。建造生祠敬拜,这也是明朝盛行的风气,尊敬感激无从表示,建个祠堂庆祝,也是千秋不朽之意。

(五)

袁继咸的公忠大义,犹如一竿青竹,拔土而出,节节鲜明,品格高尚。也犹如拾级而上直至峰巅愈看愈明丽的曙色,在最高处我们看到了最灿烂也最深邃的景致: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明末天下鼎沸,社稷危矣。袁继咸时已任兵部侍郎,驻节九江,督管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数省要地军事。作为一个血性理想的读书人,面对乱象雪崩、民心摇荡、军事溃败、土崩瓦解的明朝,他内心升腾而起的,不是沮丧的情绪和自保的算计,而是极力撑持危局的勇气,不惜一切,无所畏惧,是拼老命的劲头。

对待左良玉,他就是这股气势。

左是明末著名将领,在与农民军的长期战争中实力渐渐坐大,拥兵数十万。他看到天下大乱,明朝气数将尽,于是握兵窥伺,不听朝命,愈加桀骜不驯,难以驾驭。此人久历战阵,杀人无数,视生命如草芥,人皆惧之。1642年夏,他违令拥兵顺长江而下,四处骚扰。时为江督的袁继咸在芜湖截住他,在长江边指着蔽江而下的浮尸说:“大将军忍见此乎?"并正色以大义责之,逼他回援武昌。此时左支吾其词,部下亦为其解脱。袁继咸遂厉声叫道:“公所言非忠!人孰无死?张睢阳死,贺兰进明亦死!(袁指自己)行矣,宁为睢阳死,不为贺兰生!”铮铮血言,震撼古今。唐朝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忠烈至死,而唐将贺兰进明见死不救令人不齿,故袁继咸有此誓言。袁的无畏气势捩转了左良玉的骄横,迫使他低头就范,回兵收复了武昌。

1644年,崇祯皇帝自缢身亡,明朝终结。还是这个左良玉,不把刚刚在南京建立的南明王朝放在眼里,不拜诏书不听调遣,更不顾清兵南下横扫江南的民族斗争大局,反以清君侧为名,兴兵作乱。数十万大军压到九江,强行逼袁加盟。袁厉言责斥,号召众将领效忠朝廷,并决心以死明志。左良玉在袁继咸的凛然大义面前,有所让步。当晚左部袭击九江城,火光冲天,左良玉羞惭交加,大哭叫道:“吾负临侯!吾负临侯(继咸自号)!”吐血而死。

可以说,是袁继咸终结了骄狂一世的左大帅。

左良玉死后,其子左梦庚挟持袁继咸到清军大营,邀功请降。清军将领八大王礼遇继咸,佳宴以迎;其文官幕僚,又巧言劝之,都希望能借助袁继咸声威平定江南,并许以大官。袁继咸皆不应,“书绝命辞于衣裾”,寻机“归舟夜自缢”,未遂,又“具衣冠投江水中”,后又绝食八天仍未死。袁继咸仰天长叹:“天不欲余为叠山,敢不为文山乎?”南宋末谢枋得(号叠山,今南昌市有叠山路庆祝他)不降元兵绝食而死,文天祥(号文山)被俘不屈壮烈牺牲。袁继咸此言之决绝意志可见一般,他决心以文、谢两人为榜样,“留取丹心照汗青”,因为“血性生来浑不改”啊!

此时的中国,刀光剑影,恐惧像疯长的野草四下蔓延,官绅都在寻找出路。清朝崛起底定天下已成定局,多少人弃明朝而去,见死求生;多少人改换门庭,忠义踩到脚下。袁继咸被掳往北京,一路上他死抗拒。清廷用尽各种手法,或甘言诱之,或巧言引之,或厉言逼之,要他脱掉明朝官服,削发变俗,去朝见清朝皇帝。文的武的,袁继咸软硬不吃,坚决不从。恼怒的清朝廷终于决定放弃,杀死了袁继咸。史载继咸死,大雨雷电三日不息,其遗体在大风雨大雷霆中“立勃勃而若生”,死无惧状,脸色如常。时1646年六月距明亡已经两年了。

袁继咸至死保持了冷静,铁血一般的冷静。他被拘禁在馆舍,最大的排遣是读书写字,读《春秋》,读《周易》,读史鉴,时时以文天祥自励:“丞相从容死燕市,万古纲常独负之。颠鼎手扶浑是胆,落晖戈挽不逢时。……浩气西江流未歇,挑灯呼颖续遗诗。”同时惦记着远在江南宜春的双亲大人和乡亲,他不想激怒清廷夷灭九族祸及无辜,因此他有礼有节地应对着、抗拒着、化解着。他最后的目的是要一死成仁,一死为忠,一死为义。作为一个积极入世的士大夫,最高境界就是大义为上。袁继咸把这个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深深的留恋着这个世界,特别是血脉相连的家乡宜春,宜春的山峦、河流、阳光、田野、绿草、空气,还有摇晃吱呀的独轮小车、缓行的牛、温馨的一片片的山茶林,还有散落的村庄,月光下的狗吠……他把这一切都化作一个字:义,时刻揣在心中。没有人知道,他就义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宝贵的生命弃他而去时,一切也许至为简单:他梗塞在胸间的块垒,吞吐在口咽的正气,激荡在脏腑的呐喊,都无不是若隐若吹、如烟如云——却又凛然壁立,决然肃走的大义,飘向家乡,飘向家乡那边的山岭,飘向未来以至无涘无际!

仿佛是,仿佛又还不仅仅是!

袁继咸血染京华,犹如旧世纪的夕霞,染红东方的晚空。这时西方文艺复兴曙色正浓,工业革命起跑迅猛,这个世界就要大变了!马克思描绘的血淋淋的资本幽灵,正在四处游荡,一体化的新世界开始启动!一个更为血腥的殖民时代和市场时代就要开始:丛林规则,达尔文主义,奴隶贸易,羊吃人,新教徒大迁徙……在整个地球汹涌。此时浪潮离中国尚远,但又必然无情波及。人们还不知道后来的鸦片战争、甲午惨败、辛丑输尽,但这一切与袁继咸有关系吗?

袁出身贫寒,少有异志,科考相对顺利。但一进入史上最黑暗的明末官场,他即感危机四伏,麻烦频仍,造成一生坎坷艰难。他不断被人构陷进谗,也不断地被随意贬逐调任,食不甘味,睡无佳眠,几无宁日。他四次触怒皇帝,其中有两次被奸人诬陷,两次则因直言惹祸。因而或速入狱中坐大牢或发配逮戍偏远地区,就一点不奇怪了。他见官场险恶,多次萌生白云之思想退养回家。但一旦有召,又披坚执锐,一往无前。虽然独善其身不能,兼济天下难行,但他不爱钱,不怕死,不畏难,不惧苦。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儒家风骨已经浸润到血髓,精忠报国,仁心常存,义到极境,成为终生追求。此何故?皆因他心底揣着个道字。天之道为民,君之道尽忠,人之道贵孝,友之道至信,事之道至诚……此道即大义,即儒魂,凝结如钢,终生不烂。此道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铸成,取之于孔孟、苏武之节,借之于武穆、文山之气,集古今圣贤英哲为崇山叠嶂,招五湖四海忠臣烈士为血肉长城。此道,上可补天,下可裂地,乱必靖,危可扶,澄清天下,救民水火。此道,更是今日民族捍蔽,复兴号角,勃勃生机,于兹兴起!

袁继咸就是大义儒魂之道的杰出代表。

(六)

袁继咸死后,双亲俱在。父亲袁业汾,拔贡出身,活了86岁,母亲则活得更久,超过了一百岁。他的夫人周氏,也近八十而辞世,抚育着三个儿子,均有出息。他们的寿命都超过了53岁的袁继咸。

袁继咸最要好的朋友是张自烈,即尔公,比他小四岁,活到了76岁。他是明末著名学者,著有《正字通》,是《康熙字典》的先驱。他幼时即与袁继咸相善,为袁做了两件事。袁继咸被诬在北京坐大牢时,他从南京千里赴难为袁喊冤洗雪,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其次是他目睹天下大乱,人皆朝不保夕时,他劝袁留下文字。袁继咸死后,他辑集袁的诗文编成《六柳堂遗集》并序。他是袁的知己至交,袁有心里话都肯对他说。袁在九江说:“袁子不为睢阳,必为平原(睢阳是张巡,平原为颜真卿,都是唐代忠烈)。”就是对他说的,并交代:“生平论著,赖子以传”。张一生虽未做高官,科第亦不顺,但著作等身,名闻海内,亦是宜春一杰,不负袁继咸名声,是谓挚友。

值得一记的是袁继咸亲家王猷定。此公是明清散文大家,南昌人,曾为明末忠臣史可法撰写檄文,也是郁勃奇志之士。正直为人,才华超卓,一生未做官。袁继咸一生刚正,不徇私情,任江督时却欲上书推荐王獻定做官,为王坚辞。其时形势已乱,奸党鹊起,王不愿为官。袁重视王的才华,希望亲家不致埋没,才有这举贤不避亲的动作。

袁继咸的诗文颇有好评。诗言志,文见性,其忠正之气常进射于外。有识者评袁诗可补楚风,说屈原骚体诗欲吞欲吐,但袁诗则“肆情于悲歌慷慨者,特侠士之雄耳。临侯诗有骚之忠而无其愤。”袁屈皆楚人,亦皆为烈士,故有此比。正如继咸自己所言:“鸾文豹彩,吐蕴澄鲜,咏风云歌月露者,不能测其边幅”。此为的论,亦可鉴之。

公元1776年,袁继咸在沉寂一百三十年后,被清廷重视,追谥为忠教。

公元1858年,宜春人民在宜春台下建袁忠毅公祠,鼓楼东路命名为临侯路(今已不存),以示庆祝。

袁继咸正式走出沉寂,一直到又逐渐把他淡忘的今天。

我们伫立在袁继咸墓前,墓碑已失,荆草蔽之,云天如隔。阳光从树丛外穿进,远山是鹧鸪的鸣啼,声声悠远又悲情……

淡忘意味着什么?

当民族忠烈淡出当今的视线,也许我们便遗失了至为宝贵的那样一种精神:利刃逼颈不惧,风雨血泊不倒,雷霆万钩不屈!

是为大义儒魂!

我们不能忘记,忘记即意味失去。——难道我们已经丢失的还会少吗?!

(作者刘密,字甘尔,现任宜春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出版有《文化的使命》、《天赋宜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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